書寫原住民 魏振恩老師獲花蓮文學獎首獎
       
 
      由花蓮縣政府主辦,文化局、救國團及更生日報社共同承辦的花蓮文學獎徵文活動,2013年以「行走花蓮」為主題徵稿,共計有281件參與徵選,選出32件得獎作品。本校應用英語系魏振恩老師以「週日重返」作品榮獲花蓮文學獎書寫原住民類首獎。

       「花蓮文學獎」堪稱是花蓮文學界的年度盛事,歷年來徵選出無數優秀的在地文學作品與人才。本校魏振恩老師首度以散文方式書寫部落故事,「週日重返」一文描寫一個「在都市獨立研究;在部落大膽逃避」的原住民,冀望歸返「回到天堂裡的山上」之心境,除細膩刻劃人心之外,亦留給人無數省思。

      魏振恩老師曾以英文散文詩「在原野中」獲選為美國年度詩選50首之一,成為首位榮登詩集殿堂的台灣人,詩作發表於「笠」、「台灣現代詩」、「創世紀詩刊」、「幼獅文藝」等期刊,英美詩作散見美國詩歌雜誌。著有中文詩集「光之縫隙」與「行將出發的黎明」、英文詩集「The Quiet Hours」。

    
魏振恩老師以「週日重返」作品榮獲花蓮文學獎書寫原住民類首獎
魏振恩老師以「週日重返」作品
榮獲花蓮文學獎書寫原住民類首獎
魏振恩老師曾以英文散文詩「在原野中」,成為首位榮登詩集殿堂的台灣人
魏振恩老師曾以英文散文詩「在原野中」
,成為首位榮登詩集殿堂的台灣人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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週日重返
文/應英系魏振恩老師
     進入都市工作之後,我總是背叛。

       年幼時,母親常帶著我跟姐姐到部落教會。我聽不懂牧師說什麼。我喜歡坐在板凳上翻閱聖經裡面的插圖----耶穌走在海邊,撒網的人在海水漂流,頂著大甕的婦女走向井邊,天使照著光,落在耶穌釘死的十字架。那時,外國傳教士教我們英文。我們把毛毛蟲放在他棕色的頭髮上。他驚嚇的臉。他的尖叫。

      二十年沒去教會了。夜宿朋友家,清晨在他們部落閒逛。經過教堂:前面種著兩棵棕櫚樹,迴廊上準備儀式的婦女忙著擺設週報,賣紀念品的青年坐在鋁凳上聊天。穿過西班牙拱門,我看了牆上的節目單,跟青年時期一樣,獻唱,祈禱,信經。有講道,獻詩,奉獻。

     我選了靠窗的位子。

     這是個陌生的村落,講太魯閣族語。許多人看著我擠出微笑。聖歌獻唱是男女混聲四部合唱,鏗鏘有力。彈鋼琴的男子,放指俐落。窗外有鳥聲,雲在山上飄過。講台後方立著十字架,纏繞著白色的布條,沒有耶穌的雕像。象徵主義。背叛。

     證道開始。牧師個瘦小帶著眼鏡,六十多歲,講太魯閣族話,偶爾夾雜國語與英語。經文是以西結書第一章。牧師先講述白骨的意義,然後講到重生的定義。他隨機抽點了幾個中年人,邀請他們論述土葬跟火葬的區別。很像我在國外唸書時,教授討論課上隨機發問。一個胖壯的警員闡述他選擇火葬,因為比較利於環保,但憂心老年族人拋棄不下土葬觀念。另一個戴眼鏡的女生也贊成火葬,人口過多,族人的墓地嚴重擁擠。

     座輪椅的老婦,在玄關處,他們的眼睛脆弱。太陽從窗戶飄下,微塵在光束中打轉。幾個孩子跑到前面去找他們的父母,也有臘腸狗尋找主人。這些都是化成白骨前的生命?

     牧師問我們願意成為白骨,永遠沒有希望?還是在耶穌的領導下,變成甦醒的力量?不再死水一潭。不再逃避教會。上帝面前,每天都有希望。我是白骨,還是甦醒?工作忙碌的行屍走肉,不再唱聖歌,只生病時禱告。

     母親在我生病的床禱告。她唱著聖歌,嘴唇好小,桌上放著水仙,跟她的臉一樣綻放。她埋葬在山下的墓園,插著十字架。一堆白骨甦醒在耶穌面前?我相信母親現在一定是在上帝面前。她知道我太背叛,我太批判,思考過度,於是她更賣力唱著,彷彿要讓我聽見似的。

     我是聾子。

     離開教會,在台北找不到花蓮部落的環境。台北的信徒,總是那麼會講話,呼朋引伴,談論著小孩研究所的論文題目,談論醫院的核子攝影與支架裝置。藉口。

     我失去母親,然後失去父親。他們躺在吉安的山下,一堆白骨。或許已經復甦,或許跟著水鹿,在祖靈的保護下,看著都市人行道踽踽獨行的我,一個高等學歷的原住民,說著多國語言,走過無數國家,看過千萬教堂聖殿,聽過海水蜂擁而至的彌撒亞安魂曲。

     我是會思考的白骨;在生命的意義上,我教導科技知識。我的生活充滿嚴肅的物理問題與外人看不懂的公式。我沒有復甦。

     火葬土葬對我都一樣。我會是研究量子物理的白骨,還是復甦,造福更多學子,為更多人分享冰冷的知識?

     還是用母親的歌,闡述我靈魂的生命故事。

     在都市我獨立研究;在部落我大膽逃避。

     旁邊的中年人借給我一本詩歌,問我是否看得懂太魯閣族語。他說,我是信徒嗎。我說是。他的詩歌本畫滿記號,應是靈性充份的人,每天讀經禱告,跟我姐姐一樣熱衷。我姐姐離婚,在大都市過著貧窮的生活,努力撫養她三個女兒,然後貧病交迫。她想當傳教士散佈福音。她打電話說,母親感動她。

     姐姐不是白骨?復甦的原住民,清寒地,物質艱苦地,在淡水郊外租個小房子,海風吹著她胃潰瘍的肚子,甲狀腺腫大喉嚨,寒天刺骨,卻每天唱聖歌禱告。復甦前,必經苦難,骨髓被抽出又被換過,幾十年順應都市步調,改變容顏,操勞衰老。

     她跟母親一樣,每天夜深人靜時刻,燈下讀經禱告。她的羽翼堅強,祖靈與耶穌雙重加冕。不知她是否回想起故鄉的山,還是不想回憶過去,以為回憶是一種逃難,一種奢華的休息。

     牧師最後要我們思考,亞當被放逐後是否重返,是否被寬恕。牧師的英文〝depart〞發音非常標準。我已經被放逐了吧?或許母親在天上幫我禱告,能夠在放逐的紅塵中,回到天堂裡的山上。

     隔壁的先生,開始我的姓名,從哪裡來,在做什麼工作。他應該是要跟大家結束,有一個外地的訪問者,來太魯閣族的教會,請大家歡迎。臭皮囊個性的我,只是來此回味過去。我起身,在合唱聲中無法完成三十年來的第一次教會重返。

     走出拱門庭園裡停滿機車,園外賣烤香腸與冰淇淋的小販,聽著收音機,是有關雙屍命案的最新發展。我不甘心當白骨,不願意永遠放逐。

     內心深處父母沒有離開。我回到拱門,奉獻的歌曲響起。拿奉獻袋的婦人,在群眾中游移。我毫不猶豫拿出錢包,把我的罪惡與感激放進奉獻袋。黑色的奉獻袋,繡著銀色條紋,彷彿花在山谷綻放。

     走在溪澗旁的部落活動中心,打籃球的學生快速運球。籃球刷入籃網發出清脆聲響。週日中午,我是甦醒的靈魂。我進入殿堂,我放逐,蠻牛般出走。

     雲在山麓聚集。我相信那裡有一個天堂。

     父母在那裡等我。

    
 
2013年12月